北大考古博士刘拓的献身之旅:追溯巴以古文明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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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考古博士刘拓的献身之旅:追溯巴以古文明的往事

2021年10月26日,北大考古文博学院博士刘拓在四川考察即将被迁移异地保护的文物时意外坠亡,年仅31岁。亲友在他随身的相机发现了最后一张照片,是甲扎尔甲山洞窟内的“国保”壁画。

为即将消失的文物留影,被刘拓奉为毕生热爱之事。他在短短十余年间,留下了近百万张悉心整理过的访古照片,行迹遍布30多个国家,很多都是中文世界“填补空白”式的查访。为了达成考古记录的目标,他不避艰险,做全面、细致的拍摄。伊拉克、阿富汗,他分别去过两次,还曾获准进入加沙地带,游览了一天半的时间。

近期,巴以冲突不断升级,当地密度奇高的世界文化遗产,也不可避免地陷入覆巢之危。“这些重要文物古建会有怎样的命运?好像很少有人在意。”刘拓的一位朋友对南都、N视频记者说,“要是刘拓还在的话,他肯定会非常关心。”

刘拓。

“新闻之外”的巴以地区

“没想到那个地方变化这么快。”10月中旬,仰枫接受南都记者采访时慨叹。仰枫是刘拓在考古圈内的好友,2019年,两人不约而同地游览了以色列和巴勒斯坦。那时,凭中国护照和以色列签证,在当地还能出入不少地区。

刘拓习惯将他想去的文物古迹标在电子地图上,仰枫看到他对巴以地区做的标注,密密麻麻,非常全面,“我估计国内能比较完全地知道这些古迹的人都不会很多,但刘拓却能清楚地说出每一处古迹分别有什么历史渊源和历史价值,这个是值得我们敬佩的。”

刘拓在中东地区的电子地图上标注重要古迹。(图片由仰枫截取)

刘拓没来得及写出完整的巴以游记,但根据他留下的照片和零星记录可知,那是一趟收获极丰的旅行——他于2019年7月中旬动身,用了近20天“走遍以色列签证所能到达的所有地方,去遍了所有的次级行政单位,和所有的世界遗产”,又花了很多精力把他拍摄的照片从33000删减到17000张,分出600多个文件夹。

这其中,既有背包客们涉足较多的“景点”,比如耶路撒冷老城、戈兰高地、海法的空中花园,约旦河西岸伯利恒的隔离墙涂鸦,也有米吉多遗址、夏琐遗址、齐波里遗址、凯撒利亚遗址、阿什克隆遗址、别是巴遗址等历史古迹,此外还有大量的老城、旧街,冷僻到没有通用的中译名。

在从事考古之前,刘拓曾学习地质,他还特意去参观了名为“Tabun Cave”的古人类遗址,惊叹此处可以观赏到“从50万年到4万年的连续地层”。

这次去以色列漫游,刘拓不是孤身一人,而是邀请了同为“资深驴友”的父母。不过,在游览的尾声,他将父母安排回国,自己则轻装进入了加沙地带,还在那里过了一夜。

2019年的加沙城景。(摄影:刘拓)

刘拓的母亲向南都记者回忆,他们夫妻二人很信任并且尊重儿子规划的行程,刘拓与他们分别时,没有明言自己的下一站,只说再待几天,回国之后才向家人“坦白”。

2019年,刘拓在加沙考古博物馆遇到的人们。(摄影:刘拓)

如今我们无从知晓,刘拓经历了怎样的曲折,才被允许游览加沙,但可以从照片中证实,他的确顺利到达了当地最重要的博物馆——加沙考古博物馆,参观了加沙城内的几所大学,还在那儿见证了一场巴勒斯坦学生的毕业典礼。

2019年,加沙城内的毕业典礼。(摄影:刘拓)

他在手记中写道,“在新闻上如雷贯耳”的加沙地带,“实际到来,实在是太正常不过的一个地方”。这里有高楼,有大厦,甚至有正在发掘的考古工地。

2019年的以色列之行,仰枫没有前往加沙地带,但在以色列的几个大城市考察期间,他也曾产生类似的感受:“以色列是一个发达国家,它给我的直观印象,跟其他一些发达国家并没有什么差别。在耶路撒冷的城里面,小孩都在大街上玩,看不到什么冲突;大部分人的穿着是世俗化的,对外国游客也很友好,记得我在一家旧书店买了几本书,老板还送了我一本。总之,当时我觉得非常安全,但也许这是一种错觉。”

如今回想起来,仰枫更加意识到,危险和冲突都潜藏在表面以下。“我第一次遇到逛商场还要安检的,就是在耶路撒冷。”

在访古中追寻自身价值

以色列、巴勒斯坦是刘拓最后的中东行迹。在那之前,他已经“打卡”了西亚的伊拉克、伊朗、叙利亚、约旦、沙特、阿联酋、阿曼、土耳其、也门、亚美尼亚、阿塞拜疆,北非的埃及、利比亚等国,还去了两次与中东接壤的阿富汗。

面对这一串令人心悸的国名,刘拓的父母并没有像很多家长一样强硬阻拦。

刘拓母亲对南都记者说:“我们觉得刘拓还是很有旅行经验的。他想去一个地方,就会密切关注那里的安全形势,‘插着空’去。而且对游览的先后顺序,也有一个宏观的安排。比如他知道,如果护照上有以色列签证,可能就不方便再去一些阿拉伯国家了,所以专门把以色列留到中东的最后去。”

刘拓的父亲评价儿子“对生活充满激情,对爱好认真执着”,言语间满是欣赏和尊重。尽管刘拓每次出行,家中父母都会格外牵挂,但他们愿意包容儿子的这种“不平庸”。

为什么执意要去中东,甚至还要挑那些“危险”的国度?刘拓曾在不同场合多次解释,自己并不是为了“找刺激”,而是遵循着“迫切”的原则。

已经被精心保护的古迹、城市发展已然定型的国家,不必急于走访,但像中东这样的地方,近年来冲突不断,偏偏存在着大量重要遗迹,有的甚至找不到一张清晰的照片。出于对历史的兴趣,或者说出于某种使命感,刘拓想承担起这份责任,那么在他看来,以身涉险就成了必要的代价。

2015年7月,25岁、尚在北大读研的他,趁暑假开启了第一次伊拉克访古之行,动因之一是伊拉克重开国家博物馆,二是极端组织“伊斯兰国”突然崛起,在占领伊拉克北部地区后,竟然大肆劫掠文物、销毁古迹。

为此,他提前半年准备,做了详细的路线和日程规划,不料仅过了10天,他被该国军方逮捕的消息就传至国内,原因据说是“被当成恐怖分子”。后经中国驻伊拉克大使馆介入,刘拓平安获释,此时已在牢房中被关了14天。

3年之后,当他公开讲起这段经历时,很多人为他周身散发出的单纯、执着所感动,刘拓自己却说,对当时的做法非常悔恨和抱歉。

2017年,刘拓第二次前往阿富汗,这里既被称作“亚洲之心”“世界文明的十字路口”,也是陆上丝绸之路的重要一站,与中国古代史密切相关。

他从阿富汗首都喀布尔驱车5小时,终于亲眼得见了高约55米的巴米扬西大佛佛龛,可惜由于塔利班的轰炸,佛像本身几乎荡然无存;而后,他乘坐小飞机降落恰赫恰兰,“做梦一般”地被一群士兵荷枪护送,圆梦阿富汗的另一处世界文化遗产——深谷中赫然独立、精美绝伦的贾姆宣礼塔,在游客留言本上自豪地用中文写下感言。

2017年,贾姆宣礼塔下,一名士兵与当地的文物管理员合影留念。(摄影:刘拓)

伫立于贝格拉姆城的砖墙下,他想起1400年前玄奘法师曾行至此地;路遇传统制陶小村,见喀布尔人三三两两铺开鲜红的地毯,第一次意识到战乱中的人们也需要娱乐,会相约在风景宜人之地野餐……

后来,刘拓把这些经历和感受如实写进了《阿富汗访古行记》一书,2021年6月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印行,很快获得加印。写作过程中,刘拓也进行了自剖,他认为自己是“典型的理科脑”,更习惯客观地调查与记录。在拍摄、梳理、分享的过程中,似乎可以发挥出最大的能力,因此觉得自己有价值。

《阿富汗访古行记》出版之际,刘拓已在文物大省甘肃的一所高校获聘副教授,但2021年8月,听闻塔利班武装人员进入并控制喀布尔之后,他在亲友的理解和支持下选择了裸辞,计划第三次访问阿富汗——那份抢救性记录文物、在世界考古“擂台”发出中国声音的使命感,不由分说地压倒了职业的“稳定”。

在这个身份转换的空档,他探访了甘肃的榆林窟,接着前往四川,考察受当地建设项目影响,即将被迁移异地保护的甲扎尔甲山南麓洞窟壁画。山路险峻,有一名同伴陪他走了半程之后无奈折返,而他独自抵达山洞,拍到了壁画照片,却不幸失足坠崖。

无偿共享稀有影像资料

转眼之间已是两年。刘拓的朋友们依然时常提起他,也会陪刘拓的父母一起看展、聚餐,希望他们逐渐回归自己的生活。

接受南都记者采访时,仰枫回想起曾经与刘拓结伴同游,情景历历如昨:“首先,他能敏锐地知道什么古迹重要,一定要去看——当然,这是建立在他足够渊博、对很多方面的知识都比较精通的基础上;其次,他的行动非常执着,克服重重困难也要去看,去拍点照片。”

在仰枫看来,刘拓对于访古的热情,一定程度上是所有考古人的共性,只不过他更苛求完美,“可能别人觉得有些地方没必要去,以刘拓的性格就会坚持要去吧,希望尽可能看全。我并不希望别人去模仿他,但我挺愿意鼓励大家,能在确保自身的安全的情况下,多看一些文物古迹,多看一些博物馆。因为没有什么东西是孤立存在的,只有多看,才能意识到自己的认知是多么有限。”

如今,国内公众如果走进博物馆,可能会偶遇刘拓的访古成果。

刘拓在世时,颇受国人关注的“阿富汗国家宝藏特展”,就用过他在阿富汗实地拍摄的照片。2019年从中国国家博物馆启幕、而后在全国多地巡展的“大美亚细亚——亚洲文明展”,也曾使用他从伊拉克等西亚国家带回的影像资料。

郑州博物馆“大河文明展”中,使用了刘拓拍摄的巴比伦城址照片。(摄影:赵杨)

今年,郑州博物馆主办的“网红”展览——将四大文明古国汇于一堂的“大河文明展”,有他为巴比伦古城遗址伊什塔尔门拍摄的细节图,浮雕装饰非常清晰。

昆明市博物馆以其镇馆之宝作为核心展项,新近推出的“天龙八部的世界——艺术史视野下的地藏寺经幢特展”,选用了刘拓在湖南常德拍摄的宋代建筑“常德铁幢”。

其拍摄兴趣之广、积累素材之丰,远超常人所料。现存照片中,除了30个中国以外的国家和地区,还涵盖了30个国内省级行政区的近700个县市。

他拍摄的一部分绝版古塔照片,被收入新书《有生之年一定看的1001座中国古塔》;曾走访记录的长城风景,陆续上传、发布在一个长城主题的网络群组,成为共享资料;他还在北京拍过许多不太知名的文保单位,这部分图片,也无偿提供给了《城市专题开放数据库·北京文物地图》使用……

在重视一手资料“所有权”的文博圈,刘拓用高昂代价获取的图片资料,常常就这样“随意”分享给别人。不止一位与刘拓有过合作的人文学者向南都记者回忆,有时他会直接发来网盘账号,让求图者自行登录。

在刘拓去世一周年时,亲友将他留下的大量照片汇集成了一份电子目录,以便外界更高效地进行查阅和检索,而后可以凭借具体的条目向他们索取原图,用这样的方式,延续刘拓所希望的“有意义的分享”。

但实际上,对他们来说,由于未曾走过那些地方,选图、整理都有相当的困难。去年公布的目录只更新到2019年,90%以上都是刘拓自己整理的。亲友从去年10月开始着手整理他2020年拍摄的照片,26万多个文件,直到目前也没有全部整理完。

说到这些,刘拓母亲长叹了一口气:“……真的特别遗憾。其实这些东西,也只有他自己拿着,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啊。”

出品:南都即时

统筹:南都记者 向雪妮 陈燕

采写:南都记者 侯婧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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