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讨一下这个不寻常的电影“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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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讨一下这个不寻常的电影“遗珠”

在这个到处是电影宇宙、系列连续剧以及翻拍作品的时代,坚持原创作品创作,尤其是持续思考个体存在意义、探寻幽微世界的电影人,显得格外珍贵。

爱丽丝·洛尔瓦彻(Alice Rohrwacher)就是其中之一,多年以来,她一直在坚持拍摄一些很难被标签化的电影。从《圣体》《奇迹》,再到大众可能比较熟悉的《幸福的拉扎罗》。

作为一名意大利电影导演,洛尔瓦彻在电影中融入了史诗般浓厚的本土文化,却又显得十分轻盈,既带有童话戏剧的色彩,同时也融合了舞台表演、喜剧、黑色幽默等手法,如此多元交织的风格,使得她的每一部作品,都像是一首打破叙事和美学界限的交响曲。

今年,洛尔瓦彻导演新作《奇美拉》入围了戛纳金棕榈奖的提名,虽然最终在奖项上颗粒无收,可不少评论家认为,这部电影算是今年最大的遗珠。《奇美拉》也是一部“后劲十足”的作品,很难简单用三言两语说清楚,又可以延展讨论许多。

01.

一个奇特的盗墓故事

在我们熟悉的故事语境里,盗墓不仅仅是一种行为,也是一类叙事的代表。它与财富、寻宝、惊奇故事,令人愉悦的收获,开盲盒的刺激和快感联系在一起。

而在有些语境里,带着让人痛心疾首的惋惜,盗墓则是要被谴责的,因为珍稀的文物流落了,某种珍贵被破坏了。

这两种视角都以“物”为主体,好像那些古老的“文物”是至高无上的存在。可是真是如此吗?《奇美拉》同时打破了这两种叙事。

《奇美拉》开头,一位年轻人亚瑟(Arthur)穿着破旧肮脏的亚麻西装,来到意大利,他像是一颗随风飘来的种子,却在哪里都没法生根发芽。在一段时间之后,电影才揭示出他有着某种超能力——亚瑟能够“通灵”一般地用第六感找到地底的遗迹与文物。

于是,亚瑟与一伙盗墓贼混迹在一起,生活在由破铁片堆成的颇为寒酸的棚户区中。这个“盗墓团伙”过着一种落魄却又自在的,无政府主义般的生活。他们用着一些狡黠的智慧盗墓和生活,虽然看起来丧丧的,却又充满着许多喧嚣热闹的气氛。

后来,阿瑟与盗墓团队逐渐有了分歧。通过一些生活片段,我们不难发现,阿瑟并非痴迷财富和文物,而是试图在盗墓的过程中,来找到地下和地上,死者的世界与生者的土地的连接点,以找到逝去的爱人的踪迹。

《奇美拉》的表述是含蓄的,电影并没有过分沉浸于这种探寻的悲伤之中,而是展现了阿瑟对出土文物的痴狂,他用深情的眼光注视着它们,细心擦拭。阿瑟越来越意识到,他的盗墓生活,侵扰了他所在意的地底世界。

电影的高潮之处,是阿瑟在一个巨大的发电厂前,一片海滩的地下,发现了一座被遗忘了千年的神殿。里面有一座静默而优雅的白色大理石女性雕像,有早期信仰留下的朴素的祈祷仪物,墙上装饰五彩斑斓的鸟类和动物壁画。但人类的进入很快破坏了这一切,外界的空气夺去了壁画的色彩,它很快消散。虽然我们看到了许多无价之宝,但也正是因为我们的观看,它们丧失了自己的美丽和生命力。

盗墓现场

在戛纳电影节上,洛尔瓦彻谈过自己选择盗墓题材的用意。她不认为这些活动只是“非法”的而已。盗墓贼们实际是“侵入”了这些地方,拿走了本应被深藏、不被任何人看到的物品,他们用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来看待历史,不再珍惜过往。当然,也不只是盗墓贼,对此心照不宣的学术界与博物馆们,同样是这个链条上的帮凶。

故事最后,由于与盗墓贼们起了冲突。阿瑟被深埋地底。地面上的人行道长满了杂乱的青草,草肆意地从每个缝隙里生长,无法被驯服,也无法被遏制。有一些杂草从凉爽、阴暗的地底下生长而出,冲破泥土的缝隙,亚瑟就顺着这些草一起,打破地上与地下的界限,冲向阳光。

02.

被掩埋的伊特鲁里亚文明

需要强调的是,这个画面并不是“我们终于摆脱黑暗,走向光明”那样简单的说教式的寓意。就像这些盗墓贼并非反派人物,或是只为了衬托主角存在的只为了逐利的“小市民”。

电影的主旨之一,就是一位盗墓贼闲聊时的呢喃,“如果伊特鲁里亚人还在,也许意大利的男权主义就不会那么严重”。

要说意大利文明,或许大家的第一反应都会是古罗马。确实,古罗马有过极其辉煌的成就,它从意大利半岛兴起,围绕地中海建立了一个跨越欧、亚、非的庞大帝国,而且维持了一个长久巨大的文明圈,留下了许多文学艺术,法律和公共建设,以及宗教信仰的遗产,与现代文明的关联也十分密切。

其实在古罗马之前,大约在公元前10世纪至前3世纪,曾有如流星般划过一个灿烂的文明,那就是《奇美拉》里盗墓贼们常常光顾的墓地主人——伊特鲁里亚文明(Etruscan)。鼎盛时期,从阿尔卑斯山脉到西西里海峡都有伊特鲁里亚的盛名,后来因为古罗马的强势崛起,它逐渐衰落、被同化而最终消亡。

伊特鲁里亚的语言已经无人使用,更没有留下文献记录。幸而还有不少通过考古挖掘遗址,比如古城和墓穴,以及诸多陶瓶、金器、壁画、石碑等文物,在这些生活风貌碎片里,我们窥见了一个热烈而烂漫的时代。《文明杂志》评论说,伊特鲁里亚文明让人“感受到罗马文明初露晨曦时的蓬勃生机与明艳光辉”。

这种鲜为人知的古老文明,让人联想到“失落的文明”一词,这个短语——尤其是在流行文化的加持下——常常会带着一些古旧而刻板的印象。它让人想到印第安纳·琼斯在沙漠里飞驰,或是勇敢的探险家在雨林中艰难跋涉,随着他们的艰苦探索,一些被沙砾或森林掩埋已久的、足以震惊世人的文明遗迹,重现天日。

这是典型的“失落的文明”的故事,伊特鲁里亚文明研究者、历史学家露西·希普利(Lucy Shipley)在《鸵鸟蛋、黑陶与铜肝》一书中,旗帜鲜明地反对了这种叙事。她认为,“失落的文明”这个词组本身就有着他者凝视与轻视的意味。

现代人,似乎不再与创造那些伟大遗迹的先人有任何联系。“失落的文明”必须是失落的,被不肖的后代主动遗忘了。只有考古学家去重新“发现”它,用铲子发掘,把那些文物宝藏运往博物馆,在学术刊物上研究。

与此对比,则是被广泛赞誉和讨论的古罗马文明,它在欧洲政治制度、法律、机械工程等诸多领域中都是备受推崇的源头,因为这是一种“令人骄傲”的文明。

但真是如此吗?现实中太多研究证明,伊特鲁里亚文明的一部分还是保留了下来,不论是物质层面的艺术品和文物遗迹,还是精神上的思想和表达,都深深嵌入了后来的古罗马以及西方现代文明之中。

已知与未知,转瞬即逝与看似永恒,失落的文明与发现的文明。现实从来不是这样非黑即白的两极,就像洛尔瓦彻的电影那样。当我们去探寻那些遗忘的事物时,曾经断裂的纽带又逐渐联系起来,生者与亡者之间的距离并非是不可跨越的鸿沟。

伊特鲁里亚文明,或许就是电影里那些杂乱的青草。也许曾经的族人故去了,政权解散了,文明的遗迹深埋地底,但它不会永远地消逝在时间的长河中,总有一天,旧物上掩埋的厚重灰尘会被清扫,它们曾留下的深深浅浅的刻痕被发掘出来,会以一种我们很难想到的方式,获得新生。

洛尔瓦彻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去挖掘这些文明的碎片。在今年的戛纳电影节上,她谈及《奇美拉》的时候说,她的故乡就是伊特鲁里亚人曾生活的土地。在她小时候,几乎每片土地里,都可能挖出一些很久以前埋藏的文物碎片。所以,土壤与地下世界的关系一直让洛尔瓦彻着迷,她感觉自己与历史紧紧相连。

有时候,新生恰恰诞生于破坏之中,对那些看似丝滑的、多年留下的“传统”和“陈规”的破坏。电影进行到后半段,时代在变化,文明在崩塌,一位盗墓者轻声说,“也许该轮到父权制了”。

在伊特鲁里亚文明里,或许最让现代人感到共鸣和惊讶的部分,就是性别平等。古罗马和古希腊女性的姓名,在结婚后会被丈夫的姓名淹没,但伊特鲁里亚女性依然能在墓碑上保留自己的姓名。她们的陪葬品里有武器,以及许多一度被认为是女性不该拥有的物件。壁画里还记录了诸多她们劳作的场景,与男性别无二致。

电影后半段,在一个废弃的车站中,伊特鲁里亚曾经消亡文明的母系传统复兴了。许多曾经流浪、孤独无依的女性聚集在一起,她们组成了一个共生互助大家庭,虽然生活艰难,可依然有许多轻松愉快的欢笑时刻。

著名小说家D·H·劳伦斯也曾被伊特鲁里亚文明深深吸引,他着迷于伊特鲁里亚人自由、轻松、甚少被道德束缚的生活,受启发写下了《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一书。

即使是在坟墓里,也能看到他们的生活并不死气沉沉。劳伦斯认为,伊特鲁里亚人“简单自然,生机勃勃,随心所欲,任性而行”。三千年后,洛尔瓦彻的电影又跨越时空,继承了这份愉悦与活力。

03.

两个世界的人

当然,今天我们并不主要去讨论考古学,《奇美拉》里展现的伊特鲁里亚,也并不是对曾经灿烂文明的炫耀——恰恰相反,洛尔瓦彻对这种旧有文明的表述,是含蓄的,克制的,自省的,她并不想用一种历史教科书式的视角进行说教。

甚至电影行进大半,我们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一切都与伊特鲁里亚有关。

洛尔瓦彻认为,不只是《奇美拉》的主角亚瑟有探寻地底的天赋,其实我们每个人也拥有类似的“超能力”。它并不神秘,只要你愿意,我们都可以用自己的方法去挖掘那些文明。在挖掘时,对立的界限自然就被打破了,不管是古代与现代,不同人群,不同种族,不同文明间的界限。

在意大利这个国度里,一直以来,过去与现在都同时存在。洛尔瓦彻举了个例子,就像天然气站旁,可能就正好有一条罗马时期的排水渠,它们到现在还相依相连。许多现代事物与许多不同历史时期的遗留,物理或者说字面意义上都十分“接近”。

所以,在洛尔瓦彻的电影里,总是弥漫着这种旧与新的张力,而且两种时期的文明,并非全然的对抗关系。

《奇美拉》里也蕴含着现代性的阴影,只是更为自然和巧妙。比如后半段的一个重要故事发生地,就在一片脏污的海滩上。原本美丽的海滩,在后工业时代,已经充斥着大量生活垃圾以及废水。

洛尔瓦彻试图对传统的乡村美景进行解构,因为曾经的“美”只是一种想象了,它的自然环境太容易被玷污,这种想象也与现代世界脱节。她在作品里,从来不避讳对这种“丑陋”的展示,不管是随处可见的塑料袋,或是垃圾作品。

在《奇美拉》中,原本只在家乡偷盗挖掘的盗墓者,意外被卷入到了一个全球化且高度资本化的艺术市场——一个与他们显然格格不入的世界。

这些盗墓者的故事,也映射出现实中边缘人物与全球化系统的冲突,在他们身上,我们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面对技术化世界时的无力感和外来性。在这种现代化的浪潮中,不只有传统与现代性之间的张力,也包含了那些被边缘化人群的挣扎与困惑。

在洛尔瓦彻看来,现世万物与时间的关系从来不是线性的,“当代”被很多不同的时间层次填满,人们需要在当下的时空寻找自己的位置。她也一直在这些不同的时空之中,寻找自己的空间与定位。在2019年纽约电影节接受《Slant Magazine》采访时,她谈到,当世界范围内高墙渐筑的倾向愈演愈烈时,“站在边界上回瞰这片土地的态度是尤为重要的”,“我们的视线应当集中在边界,集中在那些处在事物临界的人”。

主演乔什·奥康纳与导演洛尔瓦彻

洛尔瓦彻的电影主角,都很像是在悬崖上空走钢索的人,在左边是传统,右边是神秘与未知的深渊上空行走和探索。通过这样的特殊视角,我们才能看出,人为的分隔和分裂是多么的可笑,那些表面上看起来割裂的事物,不过是从属于同一整体的部分。

神圣与世俗,自然与人工,远古与现代,这些元素不断地相互交织,混沌地融为一体,这是当今世界的常态。电影片名“奇美拉”或许是一种隐喻,它是神话中多种生物形成的嵌合体——我们不也恰恰是一种混合体吗?

参考资料:

‘La Chimera’ Review: Josh O’Connor Is a Grave Robber Seeking More Elusive Treasure in Alice Rohrwacher’s Enchanting New Film, By Guy Lodge

Alice Rohrwacher’s uproarious adventure teems with life

‘La Chimera’ : An Enchanting English-Italian Fable | Observer

《罗马文明的“曙光时代” ——意大利的伊特鲁里亚文明》,乐骏|《文明杂志》

《鸵鸟蛋、黑陶与铜肝:神秘的伊特鲁里亚人》,露西·希普利

《幸福的拉扎罗》与“现在时”的过去——阿莉切·罗切瓦赫尔专访,原作:MARSHALL SHAFFER,翻译:乂宛|导筒directube

《导演注解 - 戛纳宣传资料》/ La Chimera the-match-factory.digital,翻译:李沿|豆瓣电影 https://movie.douban.com/review/151928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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