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路怒”戳破的“一地鸡毛”

是非口是心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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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路怒”戳破的“一地鸡毛”

◎唐山

“我受够了总是要面带微笑。”

当美籍韩人丹尼·周(以下简称周)到超市的停车场时,他正被挫败感拿捏。他的装修公司岌岌可危,为把韩国父母接到美国“安享晚年”,他忍了太多嘲讽与艰难。亲弟弟终日沉浸在手游中,不肯帮忙……更要命的是,周准备退掉几天前买的商品,却因弄丢发票,遭超市拒绝。

周想不通:为什么全世界要联起手来折磨他?

“受够了”的周加速倒车,身后的白色SUV笛声大作。驾驶白色SUV的恰好是美籍华人艾米·刘(以下简称刘),她正遭遇“关键时刻”——卖掉小店,结束多年来忙碌、狼狈、卑微的生活。为此目标,她已抓狂,她没任何理由惯着周。

刘给了周一个清晰的侮辱手势。

一次小小的“路怒”,犹如黑洞,将两人和他们的家庭吸入其中。随着报复的不断升级,《怒呛人生》成了近期最火的“奈飞剧”——在烂番茄网站上,大众评分高达98分,影评人评分亦达86分。

陷入冲突,只为让对方倾听

从结构看,《怒呛人生》是一个标准的“黑色幽默”剧:从细节切入,引发冲突,渐次暴露“正常”的假面下,被小心隐藏的系统性危机。双方试图用同一种方式去解决问题,结果“方式”绑架了人,最终崩溃。

以《怒呛人生》最初的四次冲突升级为例:

第一次升级:被手势激怒的周愤然追车,刘却在飙车中完胜。

第二次升级:周冒充维修工,混入刘家,将尿留在房间地板上。刘万分伤心,因为她的地板“都是橡木的”。

第三次升级:刘找到了周的车,并在上面搞起了涂鸦艺术。

第四次升级:投资人邀刘演讲,周意外闯入且现场捣乱。刘急中生智,称周是醉鬼,周被警方追逐。

在此阶段,支撑故事的动力还是:双方均想表达出鄙夷,以证明自己更高等,可他们都找不到听众,只能以彼此为听众。刘和周当然知道,这是个无聊游戏,可他们就是想出一口气,并幼稚地认为,对方只能忍气吞声。

于是,真问题出现了:他们为什么找不到听众?

周无一技之长,靠力气吃饭,为了赚钱,砍树、修水管、修房顶……只要有活,他都接,实在没活,他就创造活——敲开陌生人的家门,假称提建议,认为对方的烟囱、草坪、房顶或下水道有重大隐患。可所有人埋单后,都立刻看出其中奥妙。于是,周成了公众的“情绪洼地”,其容积决定了他的存在价值。他只能接受,不能反抗,更不能辩解……他已失去被倾听的权利。

刘则是主动放弃了倾听的权利。她的先生是日本大艺术家之子,终日居家,把装蒜说成是冥想。为了养家,刘放弃了生活。可在“女强人”的人设背后,是巨大的情感荒漠。刘用尽全部努力,去视而不见——将情绪波动看成是自己的问题,把被迫微笑看成是责任,把说谎当成才华……

刘的说谎能力已精进到,坚信自己和老公之间还有爱情。其实,老公早已出轨,她则连什么是爱情都说不清。她如此关注家庭,仅仅因为怕失去——不是怕失去本身,而是怕失去后,大家会看笑话。刘最成功的之处,是活成了丑角,却自以为是主角。

终于有人捅破了窗户纸

初期交手互有胜负,都在同一平面展开,率先升级的是刘。

为报复周,刘开始斗智——在网上接近周的弟弟,试图曲线打击。意外的是,刘和周的弟弟假戏真做,真出轨了。《怒呛人生》从单纯泄愤,转向伦理追问。

矛盾转化到刘的家庭内部后,便很难解决,由此引发一系列问题:

首先,爱无能:受原生家庭影响,刘和先生均是爱无能的“空心人”。他们假装爱对方、爱女儿,因为他们都不知道什么是爱,只好把安全感、归属感、怜惜等,都算成是爱。他们真正担心的是“如果家庭破裂,那可完了”。

其次,生命意义缺失:刘和先生既不关注,也不知道生命的意义是什么。他们秉持的“原则”,如“说真话”“和气待人”“努力”“有爱心”等,都是工具,场景一切换,立刻变脸。“一切都不永恒”的代价是,“永远搞不明白自己真正需要”,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被裹挟。

其三,自我的消逝:刘和先生均非独立人格。从言谈和行为看,他们和普通成年人无别,但在内心深处,他们都充满恐惧。他们拒绝精神生活,处处自我否定,靠小心翼翼观察他人,来校正自己的行为。在精神世界中,他们都是跛足的半边人,因彼此需要,婚姻得以维系。

在《怒呛人生》中,刘不想再配合先生的所谓“睡前冥想”,却又不得不配合。虚假仪式中,婚姻摇摇欲坠,周的弟弟只是捅破了一层窗户纸:传说中的神圣并不真实。

所谓成长,就是持续被挫败

《怒呛人生》将周和刘的困境,归为亚裔的传统文化困境,这和去年赢得奥斯卡奖的《瞬息全宇宙》相近。

《瞬息全宇宙》套上科幻外壳,其实在讲母女冲突。母亲(杨紫琼饰)借口为了全家,终日忙于工作,只有在忙碌、慌乱、疯狂中,她才能找到自己,才能逃避感情上的义务。却突然发现,女儿已走进另一个世界——丧,无上进心,沉迷于游戏。女儿之所以“走上了邪路”,肯定是以女税官为代表的邪恶力量造成的。女税官对母亲苦苦支撑的洗衣店的财务产生怀疑,准备展开调查。

可真正深入女儿的宇宙,母亲才发现,问题来自一块饼干。当女儿还在童年时,她希望得到它,却被母亲无情拒绝——因为太忙,因为烦心事太多,因为这只是小事……

在东亚文化中,父母普遍对孩子寄予厚望,他们用物质引诱、语言说服、身体强迫等方法,试图让孩子“更优秀”。他们坚信,世界是有规律的,只要学会规律、按规律办事,就必然结果好。可孩子们的感受却是:原来在父母眼中,规律、纪律、成绩比自己更重要。

太多的孩子从童年起,便不再会说“我”,只会说“我们”;他们无条件接受大人的教导,主动放弃思考;他将一生都活在阴影中,动辄想起自己表现不佳时,父母那失望的眼神。

这种挫败感横亘在心中,陪伴着成长的全过程。

在《怒呛人生》中,刘和周都背负着挣脱原生家庭之痛——他们上进、努力,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让亲人高兴。对亚裔们来说,即使不喜欢,也要加入竞争。于是,有人把“取胜”变成习惯,有人则把“逃避”变成习惯。

可悲的是,深陷其中的人不会反思系统困境,反而觉得“人生本该如此”。

在《瞬息全宇宙》中,母亲困扰于女儿如此不争气;在《怒呛人生》中,周恼怒于弟弟的破罐破摔。在代际剥削中,人人都是失败者。就算他们明白了这一点,也只是像《怒呛人生》中的刘和周一样,抱怨两句父母完事,他们根本不想疗救自己。

当刘说出:“我很害怕有自己的小孩。因为我害怕他们继承我的那些缺点,害怕他们生活在一个有毒的环境。我知道自己是个不怎么样的人。”一切便走入死循环。

所有传统,都需一面镜子

我更喜欢《怒呛人生》,而非《瞬息全宇宙》。

《瞬息全宇宙》是典型的儒家式解决方案,哪怕闹得宇宙反转,依然要在小家庭内部解决。最终母亲原谅了女儿,女儿得到自由,世界顿时和平,连讨厌的税官都变得通情达理。创作者们不愿承认,传统家庭观念才是根本问题。

《怒呛人生》则是存在主义式解决方案,把刘和周扔到荒野中。在永远回不到文明社会的恐惧下,刘突然发现,周的身体中活着另一个自己。可就在他们即将回到城市时,刘的丈夫因误会,一枪把周送进ICU。在ICU中,刘趴在周的身体上。这意味着爱吗?不知道,第10集就此落幕。总之,创作者们并没原谅传统文化。

《怒呛人生》的处理更催人反省:在东亚传统中,仍有许多难与现代社会兼容处,该何去何从?在绩优高于一切的遮蔽下,我该如何摆脱它带来的心灵创伤?自我究竟在哪……种种问题,没有标准答案,每个个体只能单独寻找解决方案。但要相信,自我欺骗不会持久,麻木必然自失。不面对问题,问题就永远不会被解决。而带病人生,早晚会被绊倒。

文化无最优,只要是传统,就注定有短板。《怒呛人生》并非单独击中东亚观众,它也击中所有观众——现代人都要面对被系统取缔、剥夺、压榨的困境,天天都会有新的愤怒在胸中荡漾。只是种族主义、资本主义、女性主义等略抽象,“路怒”更聚焦——从这个火山口中,喷薄而出的是全部岩浆。

每次“路怒”,都是长期酝酿和积聚的结果。不论哪种传统中,都需要一面镜子。东亚文化观众的幸运在于,《怒呛人生》正是这样的一面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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